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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teering is published monthly by Overseas Evangelical Mission, Copyright 2000 導向月刊 第178期(6/2000) 第29页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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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张玫珊
爸爸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人,既无野心,也没有壮志。从抗日战争开始成为「公家」的人,一直到在台湾五十多岁时,因申请出国而提前退休,还只是一个中校。
爸爸不怎么能干,手脚也不见得勤快。不会修理冰箱、收音机;凡家里油漆粉刷、大扫除,他都插不上手;甚至不太清楚家里的畚箕是甚么颜色、放在哪里。
他的交游并不广,仅止于有限的几位老同乡老同事;平日很少高谈阔论,听别人说了甚么趣事,多眯起眼笑,昂着头频频点动。
然而,对于小时候的我,他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。
* * *
自我朦胧记事以来,爸爸就一直「在」了。看见他出现在「前台」,我就心安;却受不了他暂时隐入「幕后」。
还没进幼儿园前,每天清早见他上班离去,我手抓着窗栏杆目送,仿佛一次生离死别,哭成一个小泪人。爸爸于心不忍,就曾折了回来,叫住街上那喊卖「大饼馒头豆沙包」的北方老乡,将一个三角形的豆沙包放到我手中,留给一点安慰。
等我稍后明白,去上班的人还会下班回来,每天到了差不多的时候,就倚在家门口张望,一见爸爸的身影远远出现在那条路上,便欢天喜地飞迎过去,牵着他的手一起回家。
然而,在他去「办公」暂出缺的那一时段里,若有很需要他的紧急情况发生──诸如被兄弟打了,委屈得很──我就去扑倒在爸妈的床上,很快认出带着爸爸气味的那只枕头,抱着痛哭一场。
* * *
我从小不怕麻烦爸爸,往往已经上了床,还央他倒一杯水来。我嘴忙着喝水,两眼却从杯沿冒出来,望见他站在那里等着,一派欣然满足的样子,仿佛饮水得滋润的是他。脚边没有拖鞋可穿时,为了不赤脚着地,我就勾着他的肩、扒在他背上,要求从这边的藤椅转载到那边的沙发上;他也总像玩游戏似的把我背了过去。
有一段时期,半夜醒来,万赖俱静,只听见房门外传来一阵阵恐怖的龙吟虎啸,吓得我难再入睡;熬不过了,便摸黑起床到隔壁叫醒爸爸,妈妈也被惊动了,在她嫌我麻烦的微词中,爸爸起身随我到小床上躺下,他的手掌敷盖在我背上,胡蹦乱颤的小心灵马上有了着落,安全踏实了,很快就进入梦乡,也忘了去追究──怎么一去喊醒爸爸之后,就不再听见那龙吟虎啸的声音?若干年后,回想起来,才恍然那正是我亲爱老爸香甜的鼾鸣。
* * *
爸爸在台湾结婚成家、生儿育女时,已经四十来岁。我原以为那是因为他少年时曾在山东老家结过一门亲事,虽说是奉父母之命,而且早在抗日战争之前,但后来音讯两茫茫,总也没有一个了断。
多年过去,解禁后的台湾有不少人写回忆文章,爸爸在海外最是爱看,文中那些旧人旧事往往在他心中仍非常新鲜活通。他在世的最后一个月中,我陪在病床、躺椅边,又一次听他话当年,讲渺小的个人怎样在抗战前后被时局的浪潮推拨,带着沿途越丢越少的行李,辗转中国各地;并两度被工作单位派往印度、缅甸,配合英军破译日本敌军的电讯密码。爸爸情绪激昂振奋,沉浸在过往的时光中,完全没有了病容,就好象我小时候听他讲当年故事似的。那么长的一段经历,每次回忆起来,都会多出一些前所未闻的细节和插曲,真是历久弥新的故事。就是在这最后一次的夹述夹议中,老爸不经意地说了一句:当年在戴笠手下的人都是不准结婚成家的。我问为甚么?他才解释道,是以免在为工作牺牲时有后顾之忧。
因此,不难想象,当爸爸最终得以结婚生子,他心里久已渴望有一个家,早准备好要当父亲了。
每当妈妈一人在家中施展其十项全能,或油漆粉刷、或赶制新衣、或大扫除......,爸爸就领着我们三个孩子出门,或逛圆山动物园、或看电影,免得给妈妈添乱。回家时经过市场买菜,他还会依了我们的要求,买一只乌龟,用草绳五花大绑了,拎回家当宠物玩。
* * *
一直以来,爸爸给我最强烈的感觉,就是「陪伴」。出门牵他的手,回家同在一个屋里,无论做甚么,总相互感应到彼此的存在。有事就找他、问他、告诉他。所以他会设法解答我初学看报的疑难词汇,诸如甚么是「风尘女子」?用钉子帮我们在乌龟壳的边缘钻一个小洞,以便系一条绳子,放它放进池塘里捕食。若有甚么需求,是自家解决不了的,他就领着、陪着到外面去设法,比如到处去找一个锯木厂,为了弄来一块我所需要的美劳材料;不声张地带我去重配一副眼镜,以免妈妈知道我又不小心压坏了眼镜而嘀咕......,琐琐碎碎的事却乐在其中,反正他的公余最大嗜好,就是当爸爸。然而对一个小女孩来说,这些点点滴滴的温馨小事却构成了日后成人岁月的整个正面心境。
不记得他曾对我们说过甚么人生大道理,偶尔从看报得来一点感触,就可以即兴编一小段故事,且说台北圆山动物园中有一只老虎跑出了笼子,那老虎正伸懒腰、要散步,却吓坏了园中一个卖香蕉的小孩。小孩弃下香蕉篮子,爬树逃命,等被救下来时,香蕉都烂了,不禁痛哭,因为家中生病的母亲还等着他买药回去。我听了,也被赚去一些眼泪。但另有时候,爸爸又会发出感喟,说鸟儿一代养一代,小鸟学会飞后,就再也不回母巢,乃是自然现象,作父母的没甚么可抱怨的,因为自己当初也是那样。我多年后才知道他是在指白居易的《燕诗》;如今我也为人父母了,倒是更感佩老爸一早就对年幼子女说这番话的潇洒通脱。
爸爸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人,也从未告诫、要求我们努力读书,争取大好前程。倒不时站在小孩的角度,如同身受地感慨,全面应付学校的诸般功课真是一件苦差事,比一般例行上班的人更为不易。老爸的认同,令我大感畅快,觉得他深得我心,不但诚实而且体谅,在成人中少见。结果,受了安慰的我,反而更努力在学校里尽诸般的义,并且热衷于课外的个人兴趣学习;老爸当然也就一直兴致勃勃地在旁边听我说东道西,始终支持、认同,不但给钱交学费,并亲自去帮我买来课本、工具书。
他没有甚么成套的观念或想法要向子女推销;他有的只是一些个人的经历与感想。虽然我才五、六岁,他已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朋友,每逢在台湾思乡时,就会用纸笔画出他山东老家故居的图样,一一介绍宅屋的布局和用途,顺带告诉我在那里住过甚么人、发生过甚么事。我很感兴趣地听着、问着,老爸敞开他自己,让我走进他的过去,更多地认识他,分享他的感受。那情景岂不很像我日后与三两好友的分享谈心?只不过爸爸是我资格最老的一位朋友,是他让我懂得可以与人建立起这种温馨的关系。
* * *
每个人来到世上,从造物主手中领来的那一份「天赋与机遇」都不一样。爸爸所有的只是很平凡普通的一小份;虽然不起眼,但是他自然、真诚地用在自己子女的身上,没有浪费糟蹋。
七、八十年前在鲁西南的穷乡僻壤,不知是哪国来的西方宣教士把「耶稣爱我,万不错,因有圣书告诉我......」教给了当地的孩子们。那批小孩长大后,不知其中又有几人认识了救主耶稣。爸爸则一直与教会无缘,但童年学唱的这首诗歌却长存于他的下意识,我们小时候听他随意哼歌,从久远的记忆自然而然地流出「耶稣爱我,万不错......」;他就把它当作一般歌谣似的,教给了我们,因为他自己并无意识,所以也从未向我们解说其中的意思。多年之后,当我第一次从教会的诗歌本上看到「耶稣爱我,我知道,因有圣经告诉我......」,不禁心头一热,告诉别人说,早年在山东,这歌词另有一个译本呢。
爸爸快八十岁了,才(又?)开始上主日学。有一段时间,远在美国德州,身边没有子女带他去教会,却有热心的华人弟兄姊妹固定接送。一九九一年四月,我意外地接到爸爸主日学老师陈椿瑶、曾悦淳夫妇的来信, 说爸爸已于十二日晚上决志信主了。我们小时候,爸爸曾为我们写信给老师请病假;没想到,爸爸年老后,我竟然也写信给他的主日学老师,千谢万谢他们的「栽培」。后来我问爸爸为甚么会决志信主?他感佩地说,那些老师们讲得令他心服口服。
往后,儿童诗歌「耶稣爱我,我知道,因有圣经告诉我......」曾经两度在有关爸爸的正式场合响起:先是一九九三年六月他于父亲节受浸时,后是一九九八年八月他的安息礼拜。
* * *
躺在内棺淡蓝色的衬布中,爸爸的口鼻密合,两手交盖。我触摸他的手背,更有蜡制的感觉,已经不再是他了。灵柩前,我穿著一身暗蓝底小白碎花的衣裙,是爸爸临终三个星期前见到,夸说很好看的。我特意再穿,只是他不能再说很好看了。
这就是「死」?像被除去了接听的耳机、通话的话筒,没有了身体冷暖的知觉、与人感应的眼神......,所有在人世间用于沟通的感觉都阻隔中止了,一整套的应对协调机能停摆了。
人心深处那最为独特、丰富、主动的「自我」,怎么可能被封锁在这拔除了一切沟通管道的躯壳中?爸爸一定已经不在他原来的身体里,而是离开了这地上的帐篷,远去了。
曾读过卢云(Henri Nouwen)的一本书《Our Greatest Gift》,谈到如何坦然正视死亡,书中有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寓言故事。我最后一次去美国看望爸爸,见到他老来仍一贯保持的明睿清晰、温文和善,更是能体会他对自己身体的病变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;就在这默默难舍的气氛中,我对他讲了卢云的那个寓言:
「......是关于一对双胞胎在母腹里的对话:
女娃儿对她兄弟说:『我相信我们离开这里之后,还会有生命。』
男娃儿强烈地反驳:『不,不可能的,这里就是一切了。这地方既黑暗又舒服,我们只须紧紧抓住供养的脐带就好了。』
小女孩还是坚持:『除了这里之外,总应该有一个地方是光明的,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动。』但她仍是无法说服自己的孪生兄弟。
沉默了一会儿后,女娃儿犹豫地说:『我还有话要说,只恐怕你也是不相信;我觉得我们有一个妈妈。』 她兄弟听了很不以为然,大声道:『一个妈妈!?你到底在说甚么?我从没见过一个妈妈,你也没有。是谁把那种想法塞进了你的脑袋?就像我刚才说的,这里就是我们所有的一切了。你为甚么总不满足?这地方无论如何也不算太坏吧,我们需要的东西全都有了,还是知足点吧!』
兄弟的过激反应把小女孩吓住了,她有一阵子就再也不敢说甚么;但又实在放不下自己的那些想法,而且除了这位孪生兄弟,也没有其它的说话对象,最后还是开口道:『你不觉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阵挤压么?真不太舒服,有时甚至还相当痛呢。』
『是呀,』他回答道:『那又有甚么奇怪?』
女娃儿说:『我想,有这一阵阵的挤压,是为了预备我们到另一个地方去,一个比这里更美好的所在,到那里就可以面对面地见到我们的妈妈了。你不觉得那很令人兴奋吗?』
男娃儿不再回答,他已听厌了女娃儿的那些傻话,认为最好就是不理睬她,希望她别再来烦他。
这寓言故事或许有助我们从一个新的角度去思考关于死的问题。我们可以把「今生」当作自己所有的一切来活,把「死」视为荒诞无稽,最好不去谈它;我们也可以要求恢复自己作为属神儿女的身分,相信「离世」乃是经过一段痛苦但蒙福的信道,终将令我们能面对面地见到创造我们的神。」
* * *
最后一次跟爸爸说话,是我一个人独白。当时他已经有两天未能坐在电脑屏幕前下围棋了,而是半昏迷地躺在善终医护人员送到家里来的病床上,能听见却开不了口;我在半个地球之外,抓着电话,朝着他耳边的听筒喊他:「爸 ── 我是玫玫,你听得见么?」那边传来他一阵阵有反应的喉咙声,嫂嫂另用话筒告诉我,爸爸眼皮下的眼珠在转、嘴唇在动,想要坐起来!
我浑然忘记自己是站在日本札幌一个旅店楼下餐厅的公共电话旁,更像是站在生死的交界口上,心情出奇的清明平静,反复轻声、肯定、有把握地与他话别:
「爸──你身体不好,不能说话回答我,没有关系,但我知道你是听见了。爸一直对我们很好,我很感谢爸爸,因为有这样的爸爸,我才成了今天这样的一个人。知道爸爸现在的情况后,我心中一直默默祷告,一直想着你......我们大家都很爱爸爸......
「爸──你现在身体不好,没有关系,因为凡是看得见的东西,早晚都要用旧、用坏的;『身体』就好象衣服,用旧、穿坏了,就脱下,但里面那个真正的『我』还要继续往前走,回到当初我们来的地方。我们都要回到创造我们的神那里去,这就是回家。因为是回家,所以一点不害怕,平平安安、放宽心地让神带我们走过这一段路,神一定托住我们走过。我们就好象在外面流浪了很久的人,太累了,终于要回家了。地上的父亲都那么爱我们,天上的父亲更是对我们好,欢迎我们回去......
「爸──如果你累了,没有关系,就放松、平平安安地休息;好象婴儿躺在妈妈的怀里那样,尽量放松、休息......
「爸将要去的地方,我们以后也都要去。爸爸只是先去,我们将来再去,就会再见面了......
「爸──你累了,就休息,没有关系,放宽心,不害怕,往前走......」
我反复地让他安心上路、不害怕、我们以后见......。等放下电话时,餐厅里的灯光已经变得昏暗,不知何时打烊了。我长舒一口气,心绪也随着即将远去者一起飘越腾飞。
第二天一早再通电话,哥哥说,爸爸已在我与他话别之后四小时被主接去了。我像承受从高空落进怀里的一件重物,闷嚎一声,接住了。
* * *
真不可思议,自记事以来,就一直「在」的爸爸,居然不「在」了,既不会再出现于眼前身旁,也不会再于信箱看见那熟悉的字迹,或在电话中听到他的声音。
在爸爸患病的末期,我一直有意识地想「留」住一点甚么,早已开始整理他的来信,频频向他举起录像机,经常望着他的脸庞、身影,想要充分抓住、享受他的动作、生息、存在......,一切都还那么自然、生动、平常,美好得像可以永存似的;真难相信已经开始了时间的倒数,好象那院子里的日影,就在我们眼睁睁的注目下推移、淡化、消失了。
一年多过去了,我发现自己仍经常不由自主地这样追忆着,想要继续追踪那片明亮温暖的日影,在无限追思中,有怀念的眼泪、有满足的安慰、更因有过这样一位老朋友似的父亲而心存感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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